面對美國地圖,請隨我的手找西佛吉尼亞州的布蘭克鎮,就這兒,阿帕拉契脈的腹地,這裏群山環抱人煙稀少,山上密密麻麻長滿青一色的橡樹。如果你還摸不著頭腦,那支膾炙人口的歌曲《鄉村路帶我回家》總聽過吧,唱的就是西佛吉尼亞。這是美國第二窮的州,就是它,曾為美國近代工業發展提供了無數低廉的生產資料。即使今天,它仍是美國煤炭和木材的主要產地之一。
那是1987年,我在俄亥俄大學讀碩士學位。學校坐落在一個叫雅典的小鎮上,距俄亥俄河不遠。河西岸是俄亥俄州,東岸就是西佛吉尼亞。暑假將至,我們正在忙著找工作,好用一個夏天掙出全年的生活費。作為留學生,嚴格說是不許打工的,我們只能找那些付現金的活兒,餐館,收銀,修建等等。當時的美國社會不像今天這麼苛刻,移民局不管,老闆又樂得付低薪,願打願挨的機會總是有。
原計劃去辛辛那提一家體育館修房頂,月薪千五管吃住。大家就準備啟程,可報上的一則廣告改變了我的命運。廣告說西佛吉尼亞山裏需要伐木的臨時工,須有操作機器的經驗,月付現金三千,也管吃住。嘿,我一看就提氣,兩腳都快離地了。咱是鐵道兵出身,什麼機器沒用過,車鉗銑刨,抽水機空壓機,風槍風鑽,連大馬力的'移山80'推土機都開過。我連忙勸大家一起去伐木,掙錢加倍還夠刺激,深山老林,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去看看美國座山雕是個啥模樣?
沒想到他們幾個面面相覷,說萬一遇上狗熊怎麼辦?我說狗熊怎麼了,天上飛的地下跑的就沒吃過熊掌,遇上正好。可他們還是不肯,說沒有使用機器的經驗,還說我也是說說而已,不會真去。就這句話把我將住了。我說行,大家兄弟一場,就此別過,等我給你們帶回醬熊肉吧。第二天清晨,門前草地上的露水尚未退盡,我開著那輛破舊的諾亞牌轎車,直奔西佛吉尼亞深山而去。穿林啊海海海海海海,跨雪啊原原原原原……,邊走邊唱,連頭都忘了回。
田野散發著麥草和牛糞的氣味,離遠了聞,連牛糞也是香的。不久,車子轉入崎嶇的山路,這條路很漫長,轉來轉去,波浪般上下起伏,我仿佛在一條漂在海面的絲帶上航行,讓人不禁感慨。沒想到路也會如此纏綿,思念般一波波傾吐,無止無休。看來什麼東西只要長就會軟,越長越軟,玻璃要足夠長也能彎成圈兒你信不信?我信,你要是那天跟我一塊兒上路也會信的。
伐木場建在山腰,說是布蘭克鎮,其實離鎮子很遠。一個叫馬克的大男人,個子大頭大,鼻子大眼大,連屁股都比一般人的大,叼著根自製捲煙問我,你叫什麼?陳九。陳狗。不是狗,是九。是狗。算了,你就叫我陳吧。陳。哇,總算繞過這個彎兒,老外楞發不出九的音。可他下面的問題著實有些沒頭沒腦。
你外面停的什麼車?
什麼車?轎,轎車。
廢話,我知道轎車。什麼牌子?
雪佛蘭,諾亞牌。
好!好!你錄用了。
錄用了,怎麼就錄用了,開機器的經驗呢?來的時候我連夜查漢英詞典,把用過沒用過的機器名稱都做了筆記,準備今天露一手,給他來個靈魂出竅。怎麼,問也不問,合著我白熬夜了。接下來才鬧明白,美國的山民同樣是民風古撲。他們喜歡以開什麼車分類,馬克說他是雪佛蘭人,意思是除雪佛蘭外他不開其他車。他最恨福特,連他女兒未婚夫登門拜見嶽丈大人,就因為開的是福特,被他攆了出去。我暗自慶倖,這輛諾亞是幾周前從畢業的老生手裏剛買的,以前我也開福特。
第二天一早,我隨伐木工人進山。我是這裏唯一的東方人,個子最矮體重最輕,但也最秀氣,起碼我自己這麼看。馬克的小女兒雪麗為我們煮咖啡,她看去比我小十來歲,像高中生。馬克有四個女兒,除雪麗外都嫁出山了。我們舉著咖啡,坐在馬克駕駛的履帶車上前行。森林之晨很靜,空氣把我們的交談和笑聲洗滌得無比清新。我望見雪麗站在門口,一點點變小,直到變成一隻小螞蟻。
我很喜歡男中音劉秉義多年前唱的《伐木工人歌》,其中一句是'伐木工人志氣高,手中油鋸不停地叫'。油鋸是用一部小型發動機帶動的鋸,像個行李車,可以拉著走,美國人伐木也用這個。我對馬克說,讓我試試。他斷然拒絕了我。動鋸的人看來都是師傅,他們懂得如何鋸鋸多深,樹會像哪個方向倒什麼時候倒。這至關重要,除了安全,樹倒下的角度和位置直接關係到下面運輸的效率。如果樹倒在相反方向,得花多大氣力和時間才能正過來,有時只好就放棄了。我再次要求試試,當年修鐵路的時候……,話沒說完,馬克說,好,你就試這棵小的吧。
我推動油鋸,請記住這個時刻,我是真正在美國用油鋸伐過木的。油鋸挨上樹,劇烈的震動讓我左搖右晃。沒想到橡木跟我過去鋸過的松木完全不同,松木很脆,鋸放上就往下走。可橡木韌性太強,尤其新鮮橡木水份足,鋸子上去就跳,你真得有把力氣壓住才行,不一會兒我就一身大汗,呸呸呸地吐著嘴裏的鋸沫。馬克叫人換我,我說不行,非鋸倒不可,這麼棵小東西再鋸不倒我立馬捲舖蓋滾蛋。我不顧一切往下鋸,樹都倒了還沒停。馬克拉住我,只聽喀嚓一聲,樹緩緩向路邊倒去,周圍人咦哈咦哈地叫喊起來。我看過劉小慶演的電影《北國紅豆》,講伐木人的生活,樹倒的時候伐木工喊的是'順山倒嘍'。看來喊什麼是語言問題,喊不喊是本性問題。只要是人,走進森林就會叫喊,啞巴都會喊,究竟為什麼說不清。
黃昏時工人們回家了,馬克也走了。我獨坐門前吹口琴,這琴跟我十幾年,伴我東奔西走渡過多少寂靜時光。林海濤濤琴聲如訴,濤聲漫過琴聲,琴聲穿越濤聲,除了希冀和幻想,我覺不出一絲孤獨。漂泊者最忌諱過度自戀,總覺得自己可憐,不如隨遇而安,把一切看成是上蒼的恩賜。我靜靜消磨著這份清閒,任思緒遊蕩。這時,我突然發現廚房裏有燈光人影,怎麼,是雪麗。
還沒回家啊?我問。
這就走,給你做了三明治,你愛吃芥茉醬還是沙拉醬?
都愛吃。
最愛吃什麼?
我,最愛吃我媽做的醬牛肉。
噢,你要教我我也會做,會的。
說完她真地走了。我望著她的車一點點變小,直到變成一隻小螞蟻。
很快我就和工人打成一片,同工同飯,但抽不同的煙。那天伐木時,我示意馬克把手上的煙讓我抽一口,我看別人都這麼幹,可他不給。再要還不給。最後他無奈地說,這是大麻,你抽不慣。我一驚,本以為他們自己捲煙是為了顯示牛仔的酷,原來是大麻,這是毒品怎麼敢沾?我馬上想到另一件事,他們太能喝酒,喝起伏特加威士卡不要命,什麼也不吃,一杯杯地幹,看著他們的身體一段段軟下去,變成爛泥,再搖著船,不,是開著車回家,如果那還可以稱作車的話。
我也善飲但不喝洋酒,為這我特意跑到一百多英裏外的帕克斯堡,那裏可以買到茅臺酒,當然,還有醬油,我答應教雪麗做醬牛肉。這天我把茅臺啪地搬上桌,大聲說,這是最棒的酒,快來呀。他們剛伸手,我說等等,這屋子有天花板嗎?眾人詫異,喝酒幹天花板吊事?怕你們喝著喝著飛跑了,中國古代有個美女叫嫦娥,就喝這種酒飛到月亮上至今未歸。至今?他們瞪大眼睛。若在學校跟美國人開這種玩笑,應者寥寥,美國人重專業而輕廣博,越有知識越不關心遙遠的事。但這裏的人喜歡聽我講中國的趣聞,雪麗甚至讓我帶她到中國看看,我沒吭聲。
除原木外,伐木場也生產方木和板材。我們不必每天進山,加工木材也是日常工作。先將原木按種類和口徑分類,橡木分紅黃白三種,前兩類比較普遍,而白橡木很難遇到十分珍貴,鋸開的拋面象牙般潔白細膩,打磨後竟有玉石之風,令人噓唏。木材加工完全是機械化的,原木推進去,出來的是方木或板材,直接運到晾木場存放。加工中產生的木屑全部回收,壓成塊兒等待出售。馬克說他想建個木屑板生產車間,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惜缺少資金。望著他樸實的目光,我突然感到另一個美國正在眼前呈現,它靠我更近,沒有都市的喧嘩,卻不乏自然和坦誠。
那晚好月亮,我剛躺下。窗外沙沙作響,我知道又是鹿群來尋找食物。這裏的鹿很多,各式各樣,來來往往旁若無人。本以為鹿只吃草,跟羊一樣,可當它們走近人類,就逮什麼吃什麼。我親眼看見一隻公鹿把我吃剩的半個三明治吞下去,讓我目瞪口呆。我甚至懷疑,如果它們長久吃人的食物,宮保雞丁,麥當勞,會不會早晚也用兩條腿走路。伐木生涯馬上就結束了,我還沒見過狗熊,這讓我十分焦慮。答應給人家帶熊肉,熊都見不著還帶個屁啊。我正冥冥遐想,突然一聲呼喊劃破夜空,鹿群嘩地散去,是個女人。壞了,聽著像雪麗。
我和幾個臨時工立刻奔出門外。月光下,雪麗渾身泥水衣衫淩亂對我們招手。我沖上去急匆匆地問道,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馬克喝醉了,把車撞到樹上受傷了。
他在哪兒?
就在前面拐彎兒的地方。
你知道他醉了還讓他開車?
他非要開呀。
那時我到美國也就兩年,不習慣事事撥打九一一。再說這深山老林,救護車何時能到誰說得清。我拉起雪麗就跑,她的手冰涼,一點點暖和起來。我們開著那輛破諾亞轎車,在一片樹林裏找到酒意尚酣的馬克。他的雪佛蘭已完全撞爛,一條腿卡在錯位的車門和方向盤之間動彈不得。見到我他笑著說,哈哈,天花板,你他媽太逗了。我迅速用當兵時學的包紮術把襯衣撕成條,再用樹枝將他的腿固定。快,雪麗你指路,我急促地說,咱們去鎮上醫院。好。雪麗只顧點頭。
告別伐木場時,我沒見到馬克,他出院後在家休養,無法上班。那天我鋸倒的最後一棵樹恰好是白橡木,象牙般的光澤在夕陽下吟唱著。我把地上的鋸沫裝了一小袋揣進懷裏,然後揮手向大家說再見。晚霞正濃,整座山都深厚起來。
山路彎彎波浪般上下起伏,像思念一樣,隨風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