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次金融危機的規模來說,它雖然遠遠超出了人們的記憶,但絕非史無前例。放眼資本主義的歷史,泡沫、恐慌、金融崩潰和衰退比比皆是。17世紀的時候,荷蘭人沉浸在對鬱金香的迷戀中難以自拔;英國人也於19世紀40年代陷入了對鐵路的狂熱中。甚至在剛剛過去的幾十年間,墨西哥、阿根廷、巴西和幾乎所有拉美國家也相繼爆發過金融災難。20世紀90年代,前蘇聯及其前衛星國土崩瓦解,亞洲又於90年代末陷入一場金融風暴中。長期資本管理公司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對沖基金,它於1998年宣告破產,這造成了空前的恐慌,使美聯儲不得不出手救市,以防止金融體系走向崩潰。
但儘管如此,2008年的金融危機仍然與眾不同,因為它不是肇始於一潭死水的發展中國家,而是發源於全球資本主義的心臟—美國,並由此流淌到了國際金融體系的每一個角落。這次危機並不標誌著資本主義的終結(雖然有一些評論家提出了一些危言聳聽的觀點),但它無疑表明美國的全球主導地位壽終正寢了。目前的經濟劇變只能加速我們走向後美國世界的步伐。從世界的角度看,如果說伊拉克戰爭和美國前總統小布希的外交政策是對美國軍事—政治權力的去合法化,那麼,這次金融危機將對美國經濟權力產生去合法化的效果。
人們無論對美國的外交政策做何評論,都還一致認為美國是世界上最現代化、最完善、效率最高的經濟體,並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資本市場。正因如此,美國的霸權不僅體現在軍事和外交上,而且還延伸到了觀念領域。世界各國的央行行長和財政部長競相到美國的學校學習本領域的基本技能,政治家則按照“華盛頓共識”中提出的建議發展本國經濟;矽谷的創新成果令世界趨之若鶩;龐大且遍地是金的紐約資本市場是世界各大洲神往和模仿的物件,僅有的一個例外是沒有人煙的南極洲。
正如美國對外關係委員會的研究員布拉德•塞澤爾所指出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的全球化幾乎就是美國化的代名詞。“渴望籌集資金的外國借貸者必然要發行以美元記賬的債券,按照紐約的法律法規辦事,並且要符合證券交易委員會制定的透明度標準。”他寫道。美國在經濟上的成功使它的觀念和制度具有更強的吸引力。
華爾街的崩盤將使這一成功造就的遺產受到重創。2009年的美國經濟將出現萎縮或者陷入蕭條,隨後幾年的增長速度也可能非常緩慢,並將長期因為債務而不堪重負。多數歐洲國家都與美國在同一條船上。世界各地的經濟活動都會受到第一世界崩盤的影響,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由於金融已經完全實現了全球化,世界各地的股票市場也風雨飄搖。然而,在中國、印度和巴西等新興大國,其基本經濟規模已經非常龐大,而且都有著自己可觀的經濟活動(國內需求),因而不必依賴向西方國家的出口。正因如此,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測,2009年全球經濟增長的100%都將來自新興市場。儘管這些國家的金融市場仍然與美國緊密相連,但實體經濟將有史以來第一次獲得對美國的某種獨立性。
全球權力首先是對觀念、議程和發展模式的主導能力。10年來的許多金融創新除了堆起一座“海市蜃樓”外成效甚微,這一事實將嚴重削弱美國的權力。從現在開始,美國要想繼續向他者兜售自己的觀念,必須要做出更大的努力。發展中國家將選擇和實行最適合它們的經濟政策,而且在這方面會越來越自信。“美國的金融制度曾經被當做典範,我們也竭盡所能來複製它,”中國人民銀行的前顧問余永定說,“現在我們突然發現自己的老師並不完美。所以,以後在設計金融制度的時候,我們將更多地發揮自己的智慧。”
憑心而論,“他者的崛起”是一種經濟現象,但我們正在經歷的權力轉移卻不限於美元和美分,而是會產生重大的政治、軍事和文化後果。隨著其他國家變得越來越強大和富有,以及美國為恢復世界對它的信任而奮鬥,我們可能會面臨來自崛起中國家的更多挑戰和壓力。在2008年夏天的一個月時間裏,印度斷然拒絕了美國關於多哈貿易談判的提議,俄羅斯佔領了格魯吉亞的部分地區,中國則舉辦了有史以來最壯觀、最昂貴的奧運會(耗資400多億美元)。如果在10年前,這三個國家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足夠的實力和自信這樣做。就算這些國家的經濟增長率會下降(這是確鑿無疑的),它們也絕不會放棄在全球體系中的新角色。
這裏僅舉幾個例子。在過去的10年間,美國將勢力擴張到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是俄羅斯勢力範圍的地區。在冷戰後的美國主宰時代,俄羅斯默認了這一現實,因為它需要美國的資金和支援。但到2008年,俄羅斯再次復活為一個大國。2009年2月中旬,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做出了關閉瑪納斯空軍基地的最終決定。過去美國一直利用該基地為其在阿富汗的行動提供實質性的空中支援。在烏茲別克斯坦已經於2005年關閉了美國的另一個空軍基地後,瑪納斯空軍基地的地位顯得越發重要。這一事件完全是錢在作怪。迄今為止,美國為了使用該基地,每年向吉爾吉斯斯坦支付5 500萬美元的租金,並且表達了將租金提高到每年1億美元的意願。俄羅斯政府堅決反對美國在其後院的半永久性軍事存在,遂向吉爾吉斯斯坦提供了23億美元的一攬子援助,其中包括免除1.8億美元債務、1.5億美元的經濟援助和20億美元的水電站建設貸款,從而使美國承諾的財政支援相形見絀。而且該水電站由俄吉兩國合資建設,投產後將使吉爾吉斯斯坦的發電量增加40%,並有可能使其電力出口潛力充分發揮出來。雖然石油價格已經下跌到每桶40美元,但俄羅斯仍將堅定不移地奉行更加獨立的外交自主政策。
就連印度這樣的新盟友也保持著對美國的獨立性。印度感謝美國支持其核大國地位的合法化,但在關鍵的安全問題上仍然寸步不讓。雖然美國施加了強大的壓力,但印度仍然不肯像美國那樣把伊朗列為威脅國家的行列。印度曾經有一次在國際原子能機構裏投票支持了美國,但卻繼續與伊朗保持著全面的交往,甚至還進行了聯合海軍演習。印度把伊朗視為一個商業夥伴,拒絕以任何形式孤立它。2008年4月,在伊朗領導人訪問斯里蘭卡歸國途中,馬赫穆德•艾哈邁迪•內賈德總統的飛行員要求在新德里降落進行加油。印度政府立即向內賈德發出邀請,把6個小時的短暫停留變成了一次正式的國事訪問。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現狀也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啟示。這些組織都處於美國觀念和金錢的支配下,長期以來被視美國施加影響的工具。但是,目前這兩個組織已經今非昔比。塞澤爾寫道:“中國、俄羅斯、印度、沙烏地阿拉伯、韓國甚至巴西等新興經濟體,不僅不再需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而且越來越走上了與其展開競爭的道路。沙烏地阿拉伯已經開始為黎巴嫩撐腰,委內瑞拉則幫助阿根廷償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債務,中國提供的發展資金也成了世界銀行貸款的替代品。”
2008年11月召開的20國集團華盛頓峰會是一個更好的例證,翻閱一下會議文件就能體會“他者的崛起”造成的變化到底有多麼深遠。此前的歷次金融危機都是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或七國集團(和後來的八國集團)出面解決。在以往的危機中,西方都扮演著“嚴厲的教師”這一角色,聲色俱厲地向一個“不聽話的班級”訓話。然而,如今它們講授的課程似乎已經聲名狼藉。在亞洲金融危機期間,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要求亞洲人採取三個步驟:讓經營不善的銀行倒閉,對消費行為進行約束,實行高利率貨幣政策。但在它們自身陷入危機的情況下,西方國家在這三個方面採取的措施卻與此相反。
無論怎麼說,西方都無力單獨化解此次危機。在一個高度相互依存的全球經濟體中,有效的應對措施需要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博弈方共同參與,這當然包括幾個名列前茅的新興經濟體。對於資金供應來說,中國和沙烏地阿拉伯這樣的國家至關重要。在合法性方面,傳統的西方俱樂部已經過時,因為它作為舊世界的殘餘,已經無力再傲慢地向全球兜售藥方。正如這次危機所表明的,就連美國也無力再自行其事了。在此情況下,20國集團(八國集團加上主要新興國家)有史以來第一次召開了領導人峰會。
當然,並非一切都發生了變化。20國集團峰會仍然在美國華盛頓舉行,小布希總統仍然扮演著設置議程的主要角色。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新世界,但這個世界之新並未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至於非要把美國掃地出門。事實上,美國仍然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最重要的國家,有能力在任何領域和任何大洲以其他大國無能為力的方式施加影響。按照德國作家約瑟夫•約菲的話說,美國仍然是“公認的超級大國”。然而,我們目前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採取共同行動不僅是眾望所歸,而且已經具有生死攸關的意義。
文章來源:中國經濟網